陶潜的田园诗是写得很好的。最近读《陶渊明集》(吴泽顺编注,岳麓书社出版),知道陶潜先生前半生过的并不是完全田园化的生活,他的归隐,是在四十二岁以后,一直到六十三岁去世,没有再做过官。所谓“朝为灌园,夕偃蓬庐”,大概就是这一段时期。
他年轻时(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出仕为江州祭酒,因年轻自负(二十九岁),不久辞归。有几次被选为著作郎,他也不就。四十岁时,任镇军将军的参军,后任建威将军刘敬宜的参军。义熙元年(公元年)刘敬宜奉表辞职,陶渊明亦随即罢归,八月被任命为彭泽县令,十一月辞职。
陶潜在《与子俨等疏》有一番表述,甚为真切:“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黾勉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坦言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每以家弊,东游西走”,几无田舍的安逸与快乐。
他任彭泽县令后,朝廷给他二顷五十亩公田,作为“县令级待遇”,有了公田,可以耕种,口腹无忧。陶渊明喜欢饮酒,他把二顷五十亩地全部用于种秫稻(糯稻),那时候的酒,只是米酒,用黍稻之类的谷物蒸成饭之后,加曲发酵制成。《释名·释饮食》说,“酒,酉也,酿之米曲酉泽,久而味美也”。这种酒没经过蒸馏,酒精含量很低,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黄酒。但其妻翟氏却认为粳米才可当饭,要种一部分粳米。他于是吩咐佣吏(种田的雇佣),用五十亩种粳,二百亩种糯。因为是陶渊明开头种的,故当时称糯米为陶米,糯米饭为陶饭。就如秦东陵侯邵平,秦亡后为布衣,种瓜长安城东,因瓜味美,被称为东陵瓜。
读一部作品,不能忽略诗人的心境与诗境的落差。陶潜有两诗可以说明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与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清晨,田父来叩门,手里提着酒和酒具,邀陶公喝酒。田父说,你陶公高雅之人,不该隐居这样简陋的窝棚,不如回到现实,和我们打成一片,一醉方休。陶渊明答曰:很感谢父老的关怀,我们畅饮几杯无妨,不过我的性情很难随俗,我可以放松马辔缓行,但调头回到老路上去,非我所愿。他对做官,已经心如死灰,他追求的是精神寄托,厌恶封建官场的桎梏,
好不容易寻求到突破,所以说“吾驾不可回”。
但他并非就乐此不疲,他的精神世界仍然在寻求突破,田园对他来说,好比一个茧壳儿,他寻求突破的一点,是到“春天”的原野去“旋舞”。
他另一首诗写道:有一位高士,“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勤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他认为这位了不得的高士,三个月吃九餐饭,一顶帽子戴十年,还精神挺好,是值得交往的朋友,他愿意跋山涉水去拜会。在他的田园诗里,这算是直抒胸臆的两首,直接反映了他的真实心境,并非恬淡、轻松、惬意,“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山水之间也”,而这个“山水”,究系何处?
诗境不完全是诗人的心境,这是无疑的,甚至有些描写刻意铺陈,只供游目,而不可骋怀。一旦回到现实,贴着地面行走,就发现行路之艰难险阻,难以伸其大志。陶潜的心境,恐怕正与诗境的闲适、飘逸相左,只能说,他想的,追求的,正是他难以达到的境界,与其说是向往,莫如说是逃避。
他当彭泽县令,已经四十一岁,上任不久,乡里督邮(州官的特使)巡查来了,作为县令,他必须整整衣冠去拜会,但他很不情愿,不愿意“为五
斗米向乡里小人折腰”,与颠倒衣裳去开门迎酒友田父,态度上就完全两样;也不同于困难时东游西走,乞米为炊。他竟一下子辞去彭泽县令不干,完全脱离封建官场,以示不群。当然他有“客观”的理由,一是彭泽县府离家太远,有一百余里,上下班不方便,同时他的胞妹病故,使他很伤感。而实在的主观的理由,他在与田父的诗中已经表露:“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辞官后,从此家境中落,后来患痁(shān)疾(疟疾,俗称打摆子)于元嘉四年九月去世,时年六十三岁。
鲁迅先生说,“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我每见近人的称引陶渊明,往往不禁为古人惋惜。”(《“题未定”草》之六)
读罢鲁迅先生这一段话,我又翻出陶公的田园诗来品味,觉得有时确是只可游目,不可骋怀。的确,我们读一件作品,绝不是从VR眼镜看太虚幻境,真正的诗境和情境,不在云端,贴近地面才能洞察幽微,看得实在,从而丰富自己,陶冶自己,使自己变得聪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