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源于湖南省诗歌学会读《山海经》(组诗)鴸鸟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山海经·南次二经》我叫丹朱,唐尧的儿子我从父亲的怀抱里跃下悬崖,沉迷于一场蔚蓝的放逐大海是我的再生之父,哪怕他让我长得像猫头鹰叫声比求偶的雄鹌鹑还难听可脚如人手依然能表明我曾经的身份出生帝王家作为禅让制的祭品,我成就了一个狠心父亲的伟大不断地呼喊,对着天地,对着万物可喊出的,永远是自己的名字我没有把它当作一种惩罚这无疑是对大海的模拟——它如此浩瀚也只能用涛声,自呼其名凤凰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山海经·南次三经》对自己的美,我从来有着足够的认识和信心哪怕做一只鸟,也要是最漂亮的但没想到那些人类,竟然可以从我脑袋、翅膀、背、胸、腹的纹理瞧出:德、义、礼、仁、信这就好比,我能从一块石头里看出水从一滴水里看出花,从一朵花里看出一片广袤的星空直到那天,我终于看出所有这些东西才豁然明白穿得漂亮,长得美丽是一种使命,它超越生物范畴演化为严肃的神学万物因之和顺、相连、互感、融会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一派——安宁是这个世界最为朴素的华美精卫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山海经·北次三经》别再叫我女娃。炎帝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现在是一只鸟,酷似乌鸦长着一张白色的嘴我在东海边游玩,发现到处都是水仿佛上天打翻了他那只最大的酒杯。琼浆漫溢飓风在周遭旋转,升腾我不得不将自己变成一团火,隐藏于那不断生长的水的内部。没有谁能看出,我的溺毙是一种苦难还是陶醉天空俯下身来,以拯救之姿赐予我双翅,把仅剩的一点火种系在脚上,像一枚红色铃铛我可以去任何地方除了回家我无法做任何事情除了填海——这永不休止的徒劳告诉我嘴衔微木,即是拥有整个世界湘君又东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其上多黄金,其下多银铁,其木多柤、梨、橘、櫾,其草多葌、蘪芜、芍药、芎藭。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山海经·中次十二经》来自齐鲁的仆仆尘土,在这里没入万顷碧波。我们挤进同一滴水,君王八百里洞庭,像天一般辽阔不需要这样的大床,一滴水足够解渴、凝望、飞翔。但飞不过去了长江在你身边,掀起惊涛骇浪时我们的悲恸,压弯了所有斑竹你是迷宫,我们只有一个入口每一个交叉处,你的图像都历历在目。每一条路都通向你仿佛每一颗泪珠,都在眼窝会合你一定知道这个湖,风暴的野兽出没舟楫几乎灭绝。我们无法在一滴水里安身湖水太轻,而泪水太重能借这一汪湖水,抵达你的传说和寂寞吗?我们从海边来却在近似海的地方死去君王,这是最后一条通往你的道路刑天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山海经·海外西经》我并非天生悍勇,而是一名音乐家和诗人,深深懂得万物的消长与生命的律动我吟唱《扶犁》时,山上的草木会变成乖顺的牛群炎帝也不尚武。我们缔造的农耕国度挡不住黄帝的兵戈我无意跟他“争神”,而是哀恸于和平这面镜子被砸得粉碎,人间从此密布堕落与纷争的乌云那不是一个等级的决斗。刚近其身就被砍掉了头颅,但没人能刈除我冲天的悲愤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那已经不是我我死了那是从绝望中诞生的神我的头颅被常羊山收留,炎帝和伏羲都出生在这里。没有比这更好的墓地:火水交融,雷电相携西边还有一架隐于绿叶的天梯但我不叫刑天——这是一个神的名字我依旧是那个籍籍无名的人夸父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没有谁相信我能跑过太阳,其实我差一点就赢了几乎可以触到它炎热的脊背……渴,比任何巨兽都更为凶猛它死死扯住我的后腿我迅即把黄河和渭水变成身体的内流河,但至少还要吞下北边那个大湖才能获取足够的气力此刻,天地间上演了奇怪的一幕——太阳一头钻进湖的怀里湖抱着它继续撒腿狂奔。这一接力让我彻底崩溃未曾失利于个体追逐,可孤勇终究敌不过联手我认输,却没有任何屈辱内心涌荡的自豪足以让我安心赴死。我扔掉的手杖将化作一片灿烂的桃林那是我的血汗之花,为亘古以来最伟大的失败加冕虹虹虹在其北,各有两首。一曰在君子国北。——《山海经·海外东经》不知它的使命,是来增添这个世界的美丽还是来映衬这个世界的简陋它长着两个头,一个显露在外涂抹了各种色彩另一个隐藏起来,以绚烂的姿态指向虚空,仿佛在给它注入无穷的生命这只漂亮的怪兽,稍纵即逝涉水而来,沐风而去你听不到它的声音它永远只有回声,像画,挂在雨后夔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山海经·大荒东经》原以为大海时刻在变,后来发现是山如流波,在不停地漂移我空有雄壮之躯,光如日月,声若雷霆即便能呼风唤雨却同伴寥落,天敌环伺这荒寒至极的、难以栖居之世啊我琢磨着如何化腐朽为神奇从濒危跃入永恒唯一的办法是将自己献给人类在那面著名的鼓上,我将把每一次沉重的击打,变成果实般饱满的声音,奋力传到五百里之外……由此,天下定于一尊我亦终将不朽,只是那时的模样酷似一件商周的青铜器沃民之国有沃民之国,沃民是处沃之野,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凡其所欲,其味尽存。爰有甘华、璇瑰、甘柤、瑶碧、白木、白柳、视肉、琅、白丹、青丹,多银、铁。鸾凤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是处,是谓沃之野。——《山海经·大荒西经》那是一片沃野,生长着众多古老而繁茂的植物还有大量的雨水和强劲的阳光想吃什么,都能在酷似仙阙的园林里找到那里的人,以凤鸟蛋为食以甘露为饮。所有面孔仿佛洁净而纯粹的湖泊,直到出现一种可怕的风潮让沃民之国在传说中形同虚构凤踪影全无,鸟不会舞,只会呆呆地飞。百花稀疏,百兽寥落大地要不旱得冒烟,要不洪水滔天。阳光或如灰烬或如利箭。仙阙般的园林彻底消失沃野无论怎么打扮,都是一片荒原西王母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山……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山海经·大荒西经》我是昆仑山上的积雪之光是寂静中的闪电寂寞里的火焰,在荒芜的季节传说是我最为劲爆的坐骑所踏之处,朝云暮雨我是月光构筑的、漆黑而透明的庭院万物追随于我,像追随一寸寸死去的时光弱水之渊与炎火之山是我灵魂的两个部分,是我的大地和天空虎齿,豹尾,穴处——唯其如此,我是所有人的缺席又是每一座花园的主人烛龙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山海经·大荒北经》总有太阳照不到的时候和地方那是另一个隐秘的宇宙你叫钟山也罢,叫章尾山也罢都说明不了什么“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除非意味着无处不在——语词的狭窄在此毕现无遗我的眼睛和人类一样,本来也是横的横目是心灵的窗口,我故意将它竖直,这样才能变成一扇门:开着是白昼关上是夜晚日和月,是我眼里按时轮流值班的两颗瞳仁我以呼风唤雨的方式大吃大喝我永远都不工作,嘿嘿如果你把眼睛的开闭也当作谋生手段,那当然无话可说至于“烛九阴”,你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它不过是我自身的光在寻找足以互相砥砺的伴侣叔均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始作牛耕。——《山海经·海内经》后稷播种百谷的时候,无意间播下了我这颗种子穿越多少山林,我才找到这最亲近的事物。从此,孤独如犁铧让我弯腰亲吻泥水和大地我在麦芒之上提炼黄金,因窥探到星辰降临的秘密,而陷入更广大的苦闷:一头头无所顾忌的野牛被改造成忍辱负重的神即便粮食的光芒,不断拓展我们生存的边界先以四海为家,然后是西周之国最终回归田亩,我坠落于丰收的深渊,失去了王国和花园那根贫穷的骨头将在我头顶长成大树,直至成为牢固的疼痛。我就在这疼痛中永生鲧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经·海内经》原以为,洪水是我手中的大海高不过天空不料,天空只是它扔弃的一只鞋子我遭到殛杀,绝非因为治水无方,而是偷了天帝的宝贝对一个已经拥有一切的人,息壤有什么意义!难道他的国土还要疯狂地不断生长?用所谓的治水悲剧,替代对抗贪婪的祭品我死得不值。幸亏被堵塞的真相化作源源不绝的元气让尸体三年不腐,才生下了禹——他其实是我的复活唯有这样,才能瞒住天帝的法眼大地和权欲都无法继续膨胀我在失去真相的世界里,拯救世界吴昕孺,本名吴新宇,湖南长沙县人,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湖南省诗歌学会名誉副会长。出版长诗《原野》、诗集《他从不模仿自己的孤独》、诗歌随笔《心的深处有个宇宙——在现代诗中醒来》、诗论集《我们注定会喜欢诗歌》等20余种。现任职于湖南教育报刊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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